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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梅馆记

[清代]:龚自珍

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溪,皆产梅。或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固也。此文人画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诏大号以绳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删密,锄正,以夭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也。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钱之民能以其智力为也。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

予购三百盆,皆病者,无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疗之: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画士,甘受诟厉,辟病梅之馆以贮之。

呜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闲田,以广贮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哉!


“病梅馆记”译文及注释

译文

江宁的龙蟠里,苏州的邓尉山,杭州的西溪,都出产梅。有人说:"梅凭着弯曲的姿态被认为是美丽的,笔直了就没有风姿;凭着枝干倾斜被认为是美丽的,端正了就没有景致;凭着枝叶稀疏被认为是美丽的,茂密了就没有姿态。”本来就如此。(对于)这,文人画家在心里明白它的意思,却不便公开宣告,大声疾呼,用(这种标准)来约束天下的梅。又不能够来让天下种梅人砍掉笔直的枝干、除去繁密的枝条、锄掉端正的枝条,把枝干摧折、使梅花呈病态作为职业来谋求钱财。梅的枝干的倾斜、枝叶的疏朗、枝干的弯曲,又不是那些忙于赚钱的人能够凭借他们的智慧、力量做得到的。有的人把文人画士这隐藏在心中的特别嗜好明白地告诉卖梅的人,(使他们)砍掉端正的(枝干),培养倾斜的侧枝,除去繁密的(枝干),摧折它的嫩枝,锄掉笔直的(枝干),阻碍它的生机,用这样的方法来谋求大价钱,于是江苏、浙江的梅都成病态了。文人画家造成的祸害严重到这个地步啊!

我买了三百盆梅,都是病梅,没有一盆完好的。我已经为它们流了好几天泪之后,于是发誓要治疗它们:我放开它们,使它们顺其自然生长,毁掉那些盆子,把梅全部种在地里,解开捆绑它们棕绳的束缚;把五年作为期限,一定使它们恢复和使它们完好。我本来不是文人画士,心甘情愿受到辱骂,开设一个病梅馆来贮存它们。

唉!怎么能让我有多一些空闲时间,又有多一些空闲的田地,来广泛贮存南京、杭州、苏州的病态的梅树,竭尽我毕生的时间来治疗病梅呢!

注释

江宁:旧江宁府所在地,在今江苏南京。

龙蟠:龙蟠里,在今南京清凉山下。

邓尉:山名。在今江苏苏州西南。

西溪:地名。

欹(qī):倾斜 。

固也:本来如此。固,本来。

明诏大号:公开宣告,大声疾呼。明,公开。诏,告诉,一般指上告下。号,疾呼,喊叫。

绳:名作动,约束 。

斫:砍削。

直:笔直的枝干。

夭梅病梅:摧折梅,把它弄成病态。夭:使……摧折(使……弯曲)。病,使……成为病态。

蠢蠢:无知的样子。

智力:智慧和力量。

孤癖:特殊的嗜好。

隐:隐衷,隐藏心中特别的嗜好 。

鬻(yù):卖。

旁条:旁逸斜出的枝条。

稚枝:嫩枝。

重价:高价。

遏(è):遏制。

泣:为……哭泣。

纵:放纵。

顺:使……顺其自然。

悉:全。

棕缚:棕绳的束缚。

以……为:把……当做。

复:使……恢复 。

全:使……得以保全。

诟厉:讥评,辱骂。厉,病。

安得:怎么能够。

暇:空闲。

穷:穷尽。

“病梅馆记”鉴赏

赏析

《病梅馆记》作于1839年(据吴昌绶《定庵年谱》,为道光十九年)。这是一篇作者返回故里杭州为自己新辟梅园命名“病梅馆”而作的散文。题目又名《疗梅说》。

从题目字面上看,写作对象是“梅”,落笔重点在“病”字上,十分醒目,引起读者深思。文章这样定题说明作者“歌泣无端字字真”,是有的放矢、有感而发的。“记”是记事文体的一种,更见本文所写内容的真实。从文章内涵来看,托物言志,以梅议政,对封建统治的腐朽、黑暗以及庸俗现象作了无情的揭露和批判,对追求个性解放和要求变革的进步思想作了真切的反映,是一篇语含“酸辣”的十分精彩的小品文。

全文共三段。第一段,剖析产生病梅的根由。第二段,表明自己疗梅的行动和决心。第三段,抒写自己辟馆疗梅的苦心。

开头从梅的产地入题,列举出江宁的龙蟠,苏州的邓尉、杭州的西溪,都盛产著称于世的梅花,引出叙议的对象。在我国的民族文化传统中,古代历来以青松、翠竹、白梅、黄菊等具有自然天性的事物来比喻志士仁人,以它们的苍劲、坚韧、俊俏、雅洁的特性来比喻人的坚贞、高洁的品格。这里自然是以梅喻人,托物言志,喻意深刻,富有韵味和情致。“皆产梅”,一字“皆”,既说梅分布之广,又说梅产地之多,暗喻天下人才不可胜数,江浙一带尤为人才济济,为下文“江浙之梅皆病”先垫一笔。这里,作者调动读者的艺术知觉去回味这点石成金之笔。鲁枢元在《作家的艺术知觉与心理定势》一文中这样说过:“优秀的作品,字里行间似乎包含着诉之不尽的意蕴和情致,一个词就是一个表象,一句话就是一个意象,一段话就是一种意境,作家仿佛把生活中的有关经验、意绪、思维、情趣全部浓缩在作品之中了,这样的作品令人陶醉,令人回味无穷。”本文起手就把读者置入一片梅林之中,包含“江山代有才人出”的意蕴。先写梅的产地,也为全文的叙议打下了基础。下文接着从三个方面层次清楚地分析了病梅产生的缘由。一是有些人以陈腐的审美情趣和赏梅观点去品梅。这些人认为梅“以曲为美”“以欹为美”“以疏为美”,而“直则无姿”“正则无景”“密则无态”,以他们的好恶作为品梅的标准。这里用“曲”和“真”、“欹”和“正”、“疏”和“密”六个意义相反的形容词,准确简练、对比鲜明地摆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审美观:曲、欹、疏为美,直、正、密为丑。这里显然是托梅写人,影射封建统治阶级选用人才的标准。清朝统治者,为了维护其封建专制,实行严酷的思维统治,戕害刚正、忠贞、富有朝气的人才,钳制人们成为屈曲、奸邪、蝇营狗苟、唯唯诺诺的庸才和奴才。作者入木三分地揭露了产生病梅的黑暗社会现实。二是文人画士正是以上述品梅观点来夭梅、病梅的。文中写道,这些封建文人画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诏大号”。说明他们有见不得人的意图,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以绳天下之梅”,才是他们的本意。他们就是要把“曲”“欹”“疏”作为标准,而将“天下之梅”“斫直”“删密”“锄正”,以达到他们“夭梅”“病梅”的罪恶目的。寥寥数语,严正地揭露和批判了文人画士的居心不善、用意邪恶。这里的文人画士正是代表了清朝封建统治者,他们大兴文字狱,连“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的诗句也会引来祸殃;他们以八股文取士,天下出现了“万马齐喑”、令人窒息的沉寂局面。“斫”“删”“锄”,一字一箭,连连戳穿了产生病梅的社会原因,也惟妙惟肖地刻画出封建统治阶级摧残人才的狰狞面目。对于封建统治阶级扼杀人才的罪恶,作者还这样写道:“才士与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僇(lù同“戮”)之,”“徒僇其心,僇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乙丙之际著议策九》)。只要出现了有才能的士或人,封建统治阶级的帮凶就群起而督责、束缚,以至于摧残、扼杀他们。这就是斫正删密锄直,“以夭梅病梅”的具体内容。在这一层的字里行间隐含着作者极大的悲愤。三是有些人助纣为虐的卑劣行径。这是帮凶者所为。要养出横斜、疏朗、弯曲的梅花,不是那些一般愚蠢的只知道赚钱的人凭自己的智慧和能力所能够办到的,于是“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强行地“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这里一连用六个动宾短语,揭露了封建统治者的帮凶们,趋炎附势,投合其主子的意图,极尽扼杀人才之能事,他们采取各种摧残人才的卑劣手段,排斥刚正不阿之士,剪除大量有用之才,扼制新生力量,清洗正直忠良,阻遏蓬勃生气,豢养奸佞邪恶的小人。六个动词用得十分精当:“斫”字揭露他们对刚正廉洁人才的粗暴排斥,“删”字暗喻大批有用人才遭到严重抑制,“夭”字象征新生力量惨遭扼杀,“锄”字比喻大量耿直忠良之士遭到清洗,“遏”字指蛮横地遏制、压抑人才蓬勃的朝气;而“养”字栩栩如生地勾画出封建统治阶级豢养、扶植奸佞小人的邪恶用心。从而强烈地谴责、抨击了封建统治者摧残、戕贼人才的罪恶。“江浙之梅皆病”正是“斫”“删”“夭”“锄”“遏”等罪恶行径所造成的后果。这句照应开头,“江浙之梅”是总括“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溪,皆产梅”的文意;“皆病”点明受害面极广,病梅之多──这是“文人画士”戕害的恶果。于是笔锋直指文人画士:“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祸”“烈”总结了人才受害之惨。“江浙之梅皆病”,且“烈至此”,正是《己亥杂诗》中作者所写的“万马齐喑究可哀”,清王朝扼杀人才,到处是死气沉沉的局面。段末一叹,作者无限同情,满怀愤慨,无情地痛斥了封建统治阶级的罪恶行径。

前面第一段揭示出了病梅的社会根源之后,第二段就写自己疗梅的经过和期望。“予购三百盆,皆病者”,紧扣上文“江浙之梅皆病”;“无一完者”,紧扣上文“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哀怜、义愤之情洋溢、迸发,回肠荡气,自然引出“泣之三日”。为病梅而泣,正是为人才惨遭扼杀而痛心疾首。如泣如诉的语言,同情、愤激的情调,令读者“心有灵犀一点通”,激起了共鸣。作者俯视了病梅产生的社会现实,又洞察到产生病梅的社会根由,并不消极、低沉,而是“予购三百盆”,“誓疗之”,行动何等果敢,态度何等积极,语言何等深沉。“疗”梅的方法是“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纵之顺之”,就是要破除封建统治对人才的束缚,让人才获得自由发展,个性得到解放。“毁其盆”,“解其棕缚”,就是要摧毁封建统治禁锢人才的精神枷锁。“必复之全之”,就是一定要让人才发挥聪明才智,各种人才都能人尽其才。这里吐露了作者要求个性解放,“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心声。作者“疗梅”的描写,曲折地反映了他对于残酷统治的愤慨和要求改革的迫切,以及对个性解放的强烈渴望。从遣词造句看,句式简短,节奏急促,笔力遒劲,让读者感受到“疗梅”急不可待,决心不可动摇。“购”“疗”“纵”“顺”“毁”“解”“复”“全”等动词写出了一系列疗梅的行动及其决心,充分表现了作者对专制主义压抑、束缚的满腔义愤和对抗现实社会中专制淫威的斗争激情。“予本非文人画士,甘受诟厉,辟病梅之馆以贮之”,旗帜鲜明地表现了作者的立场观点和斗争决心。“予本非文人画士”,表明与他们不是同流人物,也不同流合污。“甘受诟厉”,表现了敢于面对社会现实,针砭时弊,毫不畏惧,不怕打击,不怕迫害,决心与封建统治阶级斗争的思想。“辟病梅之馆”,点明题旨,收束前文。

文章前两段,由写病梅到写病梅之馆。最后一段,写疗梅的心志。用“呜呼”这一叹词引出议论。“多暇日,又多闲田,以广贮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照应前文江浙病梅之多,期望有很多空暇的时间,空闲的田地。实际是慨叹自己暇日不多,疗梅的力量有限,慨叹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挽回人才遭受扼杀的局面,所以用反问句式“安得使予……也哉”来抒写“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的心志。末尾这一叹,以议论方式充分表现出作者坚持斗争的志向。

龚自珍是我国19世纪上半期一个杰出的思想家和文学家。他生活的年代(清朝嘉庆、道光)是中国封建社会日趋解体、没落,面临崩溃,走向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过渡时代的开始阶段。在这一历史新阶段,资产阶级刚从封建主义的土壤中露出一点嫩芽。他对封建国家的新危机,具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性,思想带有极大的叛逆性。他以一种特有的敏锐的眼光观察现实,把文学创作与“当今之务”联系起来,在他的文学创作中表现了对清王朝腐败政治的不满,对于官僚的庸碌而不思振作的厌恶,对腐朽、黑暗的现实政治、社会进行了深刻的揭露和尖锐的批判,并发出改革的呼声,提出改良的主张。他首开近代文学史上的一种“讥切时政,诋诽专制”的风气;追求个性解放成了他诗文中的特有情调。《病梅馆记》是在这方面写得最动人而出色的散文精品。这篇议论小品文,以小见大,通过植梅的生活琐事,反映了作者在专制主义的压制和束缚之下,渴望人格的自由、求得精神解放的思想。文章中“疗之: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就是要让梅树获得自由的舒展,勃发而健康地生长,反映了他对残酷统治的愤慨和要求改革的迫切。作者身处统一的封建国家面临没落、崩溃的时代,封建统治阶级以文字狱、八股文扼杀一切聪明才智,加强思想统治,奴役人民,“万马齐喑”的阴云笼罩着全国大地。作者眼见到清王朝现实统治为“日之将夕”,在《病梅馆记》中,他借梅喻人议政,强烈要求改革政治,摆脱摧残人性的专制淫威,打破严酷的思想统治,追求个性解放。病梅之所以病,原因是斫伤了它的天性,梅树应该以它蓬勃的生机,以它的自然形态健康生长,这样才符合于自然物理的个性。作者的这个思想认识正是他与束缚个性的现实社会对抗的表现。

对腐朽的现实政治、社会进行无情的揭露和尖锐的批判是龚自珍中年以后作品的重要部分。他的散文,无论写什么题材,总是带着批判的眼光,从全局着眼,从政治、社会的高度看问题,作客观的、公正的对于现实政治、社会的批判,因而一般具有深刻的思想内容。写于鸦片战争前夕(1839年,作者48岁)的《病梅馆记》,篇幅不到三百字,其思想内容深刻的原因就在于此。

适应其思想内容表达上的需要,文章的表现形式和手法也非常特殊。《病梅馆记》采用小品文样式,运用以梅喻人,借题发挥、托梅议政的曲笔,透过植梅、养梅、品梅、疗梅的生活琐事,由小见大,表现了破除封建束缚,追求个性解放的鲜明政治观点和主张。文章段段写梅,处处写梅,通篇写梅,产梅之地、夭梅之由、叹梅之病、疗梅之志、疗梅之法,层层写来,有叙有议,每一段,每一层,都影射腐朽的现实政治,矛头指向专制主义严酷的思想统治,抨击封建统治阶级对人才的压制、摧残的罪行,表达了作者要求改革政治,砸掉禁锢人才的精神桎梏和追求个性解放的迫切愿望,反映了在封建统治下觉醒了的知识分子的反抗情绪和改革时政的要求。

赏析二

龚自珍生活在满清帝国腐朽没落、行将崩溃的时代。他敏锐地预感到封建王朝的新危机,也看到了人民的痛苦和灾难,因此切望革除弊政,复兴国家。对内,他主张改革农田占有、海疆通商、科举考试、币制等方面的陋规;对外,他主张坚决抵御帝国主义的侵略,甚至打算亲自去前线筹划抗英斗争。对我国西北地区的安全,他也十分重视,提出过巩固西北边防的有远见的重要建议。他殷切地希望“不拘一格降人材”,出现一种新的社会力量的“风雷”,以扫荡“万马齐喑”的局面。当然,龚自珍的改革主张,还是想维护满清政府的封建秩序,而不是对封建统治提出根本性的革除。况且,他的改良设想,也因保守派的反对和他自己所处的无权地位而难于实施。但是,他的爱国主义精神,他的批判旧制度的勇气,还是应该肯定的。他的改良主义思想,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有进步意义的,对以后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的维新运动有着重要的影响。

龚自珍的创作成就以诗为最高,语言瑰丽、奇巧、多彩,内容大都表现他的政治主张和社会理想。他的散文,内容广泛,形式多样,纵论古今,侧重于批判现实,倡言改革。由于当时思想统治的严酷和他所受的时代、阶级的局限,某些作品带有晦涩艰深的缺点。《病梅馆记》就是一篇针砭时弊而又寓意隐晦的小品散文。作者以托物取喻的手法,隐晦曲折地表达了自己的见解和思想感情。全文分为两部分,前一部分写“病梅”,后一部分写“疗梅”。文章开头,在简要叙述了梅的产地以后,笔锋一转,引出一段关于评梅的美丑标准的议论,用“固也”一语轻轻收住。接着,用犀利的文笔详写病梅的原由。原来在“文人画士”的心目中,梅花“以曲为美”,“以欹为美”,“以疏为美”,但又“未可明昭大号”,也不便号召种梅的人“以夭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于是暗通关节,让第三者来转告花农,让花农们“斫其正,养其旁枝,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投“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正因为这样,弄得“江浙之梅皆病”了。作者面对所购置的三百盆病梅,足足哭了三天,决心要“疗之:纵之顺之”。他下定决心要“疗梅”了。他准备花五年时间使这些病梅“复之全之”,并且“甘受诟厉”,专辟一个病梅馆来调理疗养病梅。作者还表示,要是“多暇日”,“多闲田”,愿尽毕生的精力来疗治江浙一带大量的病梅。

这篇文章,表面上是句句说梅,没有一句题外的话,而实际上却是以写梅为名,以喻人为实,字字句句讥切时政,寓意十分深刻。作者借文人画士不爱自然健康的梅,偏爱病态的梅,致使梅花受到严重摧残为例,影射满清王朝施行严酷的思想禁锢,摧残人才的罪恶行径。那“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正暗指封建统治者这种见不得人的私心;他斫直,删密,锄正,暗示出这些封建统治者是怎样残酷地迫害有才能、想作为、有骨气的人才的。他们所企求的是一些顽钝无耻、冥顽不灵、唯唯诺诺的奴才,以维持那黑暗腐朽、摇摇欲坠的反动统治,这就是他们认为梅花以曲、欹、疏为美的真实意思。关于这一些,龚自珍在他的《乙丙之际著议第九》一文里明确地作过正面说明,他指出到了“衰世”,“才士与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不管是士子还是一般老百姓,只要你有才能,想作为,就要受到迫害。他在另一篇文章,《古史钩沉论一》中进一步指出,封建统治者为了维护他们的黑暗统治,是决不让有才能的人有所作为的,他们“去人之廉以快号令,去人之耻以崇高其身,一人为刚,万夫为柔”,竭力摧毁人们的廉耻,让天下人服服帖帖地做他们的奴才。所以说,这篇《病梅馆记》,作者只不过是托物喻人,借梅议政,用艺术形象来隐晦曲折地表达自己的见解罢了。

作者决心疗梅、救梅,使梅花得以自然发展,这就表示了他对于被侮辱被损害者的深切同情,和他那种正视现实,渴望冲破黑暗时代的战斗情绪。然而,龚自珍是清醒地估计到自己的力量是十分有限的,要疗治“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的宏愿是难以实现的。所以,文章以感叹作结,发出深沉的感慨。

赏析三

这是一篇精彩的小品文。作于道光十九年(公元1839年),作者被迫辞职南归时。

作品以梅喻人,托物议政,曲折地表达了作者对封建专制主义的压制和束缚的不满,反映了作者要求思想自由、个性解放的进步思想和渴望发掘人材,治疗病态社会的愿望。

全文在结构上,分前后两部分。前一部分通过梅的病状和病因的阐述,含蓄地揭露了封建专制统治和传统思想对人们才能的摧残和精神的束缚。后一部分通过治疗病梅的经过和方法的记叙,隐晦地表达了作者治疗病态社会改革政治的决心和愿望。

文章采用的是借喻的方法,以梅比人,以物喻政,“病梅”象征着病态的社会和被摧残禁锢的人材,“文人画士”暗指封建统治集团的顽固派和专制主义者。

作者认为,世上的事物(无论是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都有它自身发生发展的必然趋势。梅,作为一种植物,有它自己发育、生长的规律,或曲或直,或欹或正,或疏或密,都是由于它的属性和生长的环境决定的,应该让它按照自身的规律自然地成长,如果违背它的发展趋势去人为地制造曲直、欹正、疏密,就是对梅的本性的摧残和扼杀。社会上的事物,人们的思想、精神和才能,同自然界的梅一样,也有它自己发生、发展的必然趋势,应该让他们健康地无拘无束地发展,而不应加以压抑和束缚。

然而,“文人画士”却在传统思想的支配下,矫揉造作,从少数人奇特的嗜好和偏见出发,以一种病态的被歪曲了的美学标准衡量天下之梅,违背梅的自然生长规律“夭梅、病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因而使“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是造成梅病的罪魁祸首。社会上的情景与此相似,由于封建专制主义和传统思想观念的压制和束缚,人们的思想被禁锢,人材被扼杀,就像梅树一样,端正笔直的枝条被砍掉,横斜的旁枝却得到保养,新生的嫩芽被毁掉,发展的生机被遏制,造成一种病态畸形的社会,形成一种“万马齐喑”的死气沉沉的政治局面和郁闷窒息的时代气氛。作者对当时社会的不合理现象表现了强烈的愤懑,对扼杀人材、禁锢思想的封建专制主义者和地主阶级的顽固派,进行了尖锐的批判。

作者在对“文人画士”所造成的严重祸害进行强烈谴责之后,进而阐述了自己治疗梅病的主张和愿望。他对梅“皆病者,无一完者”的状况,极为痛心,甘愿忍受舆论的辱骂和攻击,立志开辟病梅馆,采取“疗之,纵之,顺之”的方法,打破一切妨碍梅生长的桎梏,解除一切束缚它发展的绳索,让它按自身的规律自由自在地生长,决心把梅病治好。不言而喻,作者记述的是治疗梅病的方法,实质上是治疗病态社会的政治主张。他要求去掉对人们精神上的束缚和阻碍人材发展的枷锁,让人们的个性得到解放,思想和才能得到自由发展,充分体现了作者改革社会的决心和强烈的愿望。

龚自珍处在清王朝表面上是一潭死水,而实际上危机四伏的时期,面临封建制度解体,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前夕,能够对时代的脉搏有敏锐的感触,指斥社会的弊病,强烈要求改革现实,反映了先进知识分子的思想愿望,是难能可贵的。作为一位著名的启蒙思想家,龚自珍的这种思想,给中国近代史上的资产阶级改良派和革命派以较大的影响,具有历史的进步性。

但是,龚自珍所主张的改革,只不过是在保存封建制度的前提下进行某些改良,而这种改良又是企图凭借个人的力量或呼吁统治者来完成的,这种办法终究是无济于事的。因此,他不能不感到力量的不足,不免流露出孤独和忧郁的情绪。

龚自珍在作品中把自然界的生物和社会上的人相比,把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相比,是他处在文网密布、言论不自由的时代,议论时政的一种手法,作者的用心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应该指出,这种类比并不完全贴切恰当。即使植物也不能完全任其自生自灭,人们可以根据它的生长规律和人类的需要加以改造,使其造福于人类。至于人,则应随着社会的发展,不断地改造自己,以适应时代的需要,完全放纵自如,取消一切约束,任其本能地发展,在任何社会条件下都是不可能的。作者反对封建专制主义的束缚,主张“个性解放”,在当时历史条件下是进步的。但是,如果不问历史条件,不管社会制度如何,反对一切约束,就会陷入资产阶级人性论的泥坑。

本文句式整齐,富有感情色彩,增强了语言的节奏感和抒情色彩。比如“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这几句形成排比,一气呵成,写出了某些人的评梅标准,读来琅琅动听。

本文在艺术上最显著的特色是通篇运用比喻的手法,借题发挥,以梅喻人,借物议政。既有“梅”的形象,也有人的影子,表面上是对梅的品评,实际上是对时政的议论,通过对病梅的批评,批判社会政治,状物和议政溶为一体,从而使这篇以生活琐事为题材的小品,寓托着深刻的政治内容。

其次,结构谨严,层次分明。文章以“梅”为中心,先写梅病,后写对梅病的治疗,自然地分为前后两部分。开头介绍盛产梅的地点,从梅的著名品种,引出梅的病状、病因和病情的严重性。继而写作者对病梅的痛感,治疗梅病的经过、方法以及决心和愿望。全文文从字顺,顺理成章,条理清晰,一气呵成。

最后,作品短小精悍,语言简洁精练,文字不拘一格。作者善于谴词炼句,如以“曲”、“直”、“正”、“欹”、“疏”、“密”描写梅的形状,以“斫”、“删”、“夭”、“锄”记述残害梅的动作,以“姿”、“景”、“态”表示梅的美感,准确生动,丰富多彩。作品熔叙述、议论、抒情于一炉,形成一种独特的艺术风格。

但是,作者为了逃避当时的文网,采取比较隐晦曲折的手法抨击时政,表述政治见解,使得作品的寓意仍不免有些晦涩。

赏析四

作者通过谴责人们对梅花的摧残,形象地揭露和抨击了清王朝统治阶级束缚人民思想,压制、摧残人才,表达了要求改革政治、追求个性解放的强烈愿望。

本文篇幅短小,结构严谨,寓意深刻。全文一共三段。

第一段,揭示产生病梅的根源。文章起笔先简要叙述梅的产地:“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溪,皆产梅。”然后笔锋一转,引出一段有些人评价梅的美丑,用“固也”一语轻轻收住。接着,作者开始详细分析病梅产生的缘由。原来,在“文人画士”的心目中,梅虽然“以曲为美”“以欹为美”“以疏为美”。但一“未可明诏大号”;二不能让人“以夭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三,从客观上说又不能“以其智力为也”。所以,他们只好通过第四个途径了。于是,他们暗通关节,让第三者来转告“鬻梅者”,斫正,删密,锄直,以投“文人画士孤癖之隐”。在这样的情况下,“江南之梅皆病”也就无可避免了。“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一句感叹,道出了作者的无尽愤慨,也为下文“誓疗之”蓄足了情势。

第二段,写作者疗梅的行动和决心。“予购三百盆”而“誓疗之”,可见其行动的果断;“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可见其成功的誓言;“甘受诟厉,辟病梅之馆”,可见其坚持到底的决心。疗梅的举动和决心,写尽了作者对封建统治阶级压制人才、束缚思想的不满和愤慨,表达了对解放思想、个性自由的强烈渴望。

第三段,写作者辟馆疗梅的苦心。这一段,作者慨叹自己暇日不多,闲田不多,疗梅的力量有限,也就是慨叹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挽回人才受扼杀的黑暗的政局。事实上,作者一生在仕途上很不得意,只做过小京官,而且受到权贵的歧视和排挤,自己的才能都无法施展,更不要说解除全国人才所遭受的扼制了。因此,他只能以感叹作结。但是,虽为感叹,他渴望“广贮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充分表现了他坚持战斗的意志。

本文表面上句句说梅,实际上却是以梅喻人,字字句句抨击时政,寓意十分深刻。作者借文人画士不爱自然健康的梅,而以病梅为美,以至使梅花受到摧残,影射统治阶级禁锢思想、摧残人才的丑恶行径。“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暗示的正是那些封建统治者的帮凶,他们根据主子的意图,奔走效劳,以压制人才为业。斫正、删密、锄直,这夭梅、病梅的手段,也正是封建统治阶级扼杀人才的恶劣手段;他们攻击、陷害那些正直不阿、有才能、有骨气、具有蓬勃生气的人才,要造就的只是“旁条”和生机窒息的枯干残枝,亦即屈曲、邪佞和死气沉沉的奴才、庸才。作者“购三百盆”,“泣之三日”,为病梅而泣,正是为人才被扼杀而痛哭,无限悲愤之中显示了对被扼杀的人才的深厚同情。“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就是说要破除封建统治阶级对人才的束缚、扼制,让人们的才能获得自由发展。“必复之全之”,一定要恢复梅的本性,保全梅的自然、健康的形态。这正反映了作者要求个性解放,“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迫切心情。由此可见,本文表面写梅,实际是借梅议政,通过写梅来曲折地抨击社会的黑暗,表达自己的政治理想。

创作背景

清朝封建统治者为了加强思想统治,奴役人民,一方面以八股文作为科举考试选用人才的法定文体,以束缚人们的思想,另一方面大兴文字狱,镇压知识分子.在长期严酷的思想统治下,人才遭受严重的压抑和摧残。此文写于1839年,正是鸦片战争前夕。

龚自珍简介

清代·龚自珍的简介

龚自珍

龚自珍(1792年8月22日~1841年9月26日)清代思想家、文学家及改良主义的先驱者。27岁中举人,38岁中进士。曾任内阁中书、宗人府主事和礼部主事等官职。主张革除弊政,抵制外国侵略,曾全力支持林则徐禁除鸦片。48岁辞官南归,次年暴卒于江苏丹阳云阳书院。他的诗文主张“更法”、“改图”,揭露清统治者的腐朽,洋溢着爱国热情,被柳亚子誉为“三百年来第一流”。著有《定庵文集》,留存文章300余篇,诗词近800首,今人辑为《龚自珍全集》。著名诗作《己亥杂诗》共315首。

...〔► 龚自珍的诗(19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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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梅馆记

清代龚自珍

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溪,皆产梅。或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固也。此文人画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诏大号以绳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删密,锄正,以夭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也。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钱之民能以其智力为也。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

予购三百盆,皆病者,无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疗之: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画士,甘受诟厉,辟病梅之馆以贮之。

呜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闲田,以广贮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哉!


答司马谏议书

宋代王安石

某启: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虽欲强聒,终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不复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实视遇厚,于反覆不宜卤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实或见恕也。

盖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某则以谓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也。

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盘庚之迁,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者故改其度,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

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


鸿门宴

两汉司马迁

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彩,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

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曰:“为之奈何?”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曰:“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张良曰:“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沛公曰:“孰与君少长?”良曰:“长于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张良出,要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沛公曰:“诺。”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王许诺。

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復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郤……”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

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项王曰:“壮士!能復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

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于是遂去。乃令张良留谢。良问曰:“大王来何操?”曰:“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会其怒,不敢献。公为我献之。”张良曰:“谨诺。”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郦山下,道芷阳间行。沛公谓张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

沛公已去,间至军中。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桮杓,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项王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

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报任安书(节选)

两汉司马迁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苏武传(节选)

两汉班固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并为郎,稍迁至栘中厩监。时汉连伐胡,数通使相窥观。匈奴留汉使郭吉、路充国等前后十余辈,匈奴使来,汉亦留之以相当。天汉元年,且鞮侯单于初立,恐汉袭之,乃曰:「汉天子我丈人行也。」尽归汉使路充国等。武帝嘉其义,乃遣武以中郎将使持节送匈奴使留在汉者,因厚赂单于,答其善意。

武与副中郎将张胜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余人俱。既至匈奴,置币遗单于;单于益骄,非汉所望也。方欲发使送武等,会缑王与长水虞常等谋反匈奴中。缑王者,昆邪王姊子也,与昆邪王俱降汉,后随浞野侯没胡中,及卫律所将降者,阴相与谋,劫单于母阏氏归汉。会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汉时,素与副张胜相知,私候胜曰:「闻汉天子甚怨卫律,常能为汉伏弩射杀之,吾母与弟在汉,幸蒙其赏赐。」张胜许之,以货物与常。后月余,单于出猎,独阏氏子弟在。虞常等七十余人欲发,其一人夜亡告之。单于子弟发兵与战,缑王等皆死,虞常生得。

单于使卫律治其事。张胜闻之,恐前语发,以状语武。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见犯乃死,重负国!」欲自杀,胜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张胜。单于怒,召诸贵人议,欲杀汉使者。左伊秩訾曰:「即谋单于,何以复加?宜皆降之。」单于使卫律召武受辞。武谓惠等:「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引佩刀自刺。卫律惊,自抱持武。驰召医,凿地为坎,置煴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气绝,半日复息。惠等哭,舆归营。单于壮其节,朝夕遣人候问武,而收系张胜。

武益愈。单于使使晓武,会论虞常,欲因此时降武。剑斩虞常已,律曰:「汉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当死;单于募降者,赦罪。」举剑欲击之,胜请降。律谓武曰:「副有罪,当相坐。」武曰:「本无谋,又非亲属,何谓相坐?」复举剑拟之,武不动。律曰:「苏君,律前负汉归匈奴,幸蒙大恩,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富贵如此。苏君今日降,明日复然。空以身膏草野,谁复知之?」武不应。律曰:「君因我降,与君为兄弟;今不听吾计,后虽复欲见我,尚可得乎?」武骂律曰:「汝为人臣子,不顾恩义,畔主背亲,为降虏于蛮夷,何以女为见?且单于信女,使决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两主观祸败。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独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两国相攻,匈奴之祸,从我始矣!」律知武终不可胁,白单于。单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绝不饮食。天雨雪。武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羝乳,乃得归。别其官属常惠等,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屮实而食之。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积五、六年,单于弟于靬王弋射海上。武能网纺缴,檠弓弩,于靬王爱之,给其衣食。三岁余,王病,赐武马畜、服匿、穹庐。王死后,人众徙去。其冬,丁令盗武牛羊,武复穷厄。

初,武与李陵俱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单于使陵至海上,为武置酒设乐。因谓武曰:「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陵来说足下,虚心欲相待。终不得归汉,空自苦亡人之地,信义安所见乎?前长君为奉车,从至雍棫阳宫,扶辇下除,触柱,折辕,劾大不敬,伏剑自刎,赐钱二百万以葬。孺卿从祠河东後土,宦骑与黄门驸马争船,推堕驸马河中,溺死,宦骑亡。诏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饮药而死。来时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阳陵。子卿妇年少,闻已更嫁矣。独有女弟二人,两女一男,今复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时,忽忽如狂,自痛负汉;加以老母系保宫。子卿不欲降,何以过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复谁为乎?愿听陵计,勿复有云!」

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位列将,爵通侯,兄弟亲近,常愿肝脑涂地。今得杀身自效,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亡所恨,愿无复再言。」陵与武饮数日,复曰:「子卿,壹听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欢,效死于前!」陵见其至诚,喟然叹曰:「嗟呼!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因泣下沾衿,与武决去。

陵恶自赐武,使其妻赐武牛羊数十头。后陵复至北海上,语武:「区脱捕得云中生口,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武闻之,南乡号哭,欧血,旦夕临。数月,昭帝即位。数年,匈奴与汉和亲。汉求武等。匈奴诡言武死。后汉使复至匈奴。常惠请其守者与俱,得夜见汉使,具自陈道。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武等实在。」于是李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陵虽驽怯,令汉且贳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异域之人,壹别长绝!」陵起舞,歌曰:「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陵泣下数行,因与武决。单于召会武官属,前以降及物故,凡随武还者九人。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师,诏武奉一太牢谒武帝园庙,拜为典属国,秩中二千石,赐钱二百万,公田二顷,宅一区。常惠徐圣赵终根皆拜为中郎,赐帛各二百匹。其余六人,老归家,赐钱人十万,复终身。常惠后至右将军,封列侯,自有传。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


项羽之死

两汉司马迁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耳。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檥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


张衡传

南北朝范晔

张衡字平子,南阳西鄂人也。衡少善属文,游于三辅,因入京师,观太学,遂通五经,贯六艺。虽才高于世,而无骄尚之情。常从容淡静,不好交接俗人。永元中,举孝廉不行,连辟公府不就。时天下承平日久,自王侯以下,莫不逾侈。衡乃拟班固《两都》作《二京赋》,因以讽谏。精思傅会,十年乃成。大将军邓骘奇其才,累召不应。

衡善机巧,尤致思于天文、阴阳、历算。安帝雅闻衡善术学,公车特征拜郎中,再迁为太史令。遂乃研核阴阳,妙尽璇玑之正,作浑天仪,著《灵宪》、《算罔论》,言甚详明。

顺帝初,再转,复为太史令。衡不慕当世,所居之官辄积年不徙。自去史职,五载复还。

阳嘉元年,复造候风地动仪。以精铜铸成,员径八尺,合盖隆起,形似酒尊,饰以篆文山龟鸟兽之形。中有都柱,傍行八道,施关发机。外有八龙,首衔铜丸,下有蟾蜍,张口承之。其牙机巧制,皆隐在尊中,覆盖周密无际。如有地动,尊则振龙,机发吐丸,而蟾蜍衔之。振声激扬,伺者因此觉知。虽一龙发机,而七首不动,寻其方面,乃知震之所在。验之以事,合契若神。自书典所记,未之有也。尝一龙机发而地不觉动,京师学者咸怪其无征。后数日驿至,果地震陇西,于是皆服其妙。自此以后,乃令史官记地动所从方起。

时政事渐损,权移于下,衡因上疏陈事。后迁侍中,帝引在帷幄,讽议左右。尝问天下所疾恶者。宦官惧其毁己,皆共目之,衡乃诡对而出。阉竖恐终为其患,遂共谗之。衡常思图身之事,以为吉凶倚仗,幽微难明。乃作《思玄赋》以宣寄情志。

永和初,出为河间相。时国王骄奢,不遵典宪;又多豪右,共为不轨。衡下车,治威严,整法度,阴知奸党名姓,一时收禽,上下肃然,称为政理。视事三年,上书乞骸骨,征拜尚书。年六十二,永和四年卒。


逍遥游

先秦庄周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皲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皲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逍遥游(节选)

先秦庄周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抢榆枋 一作:枪榆枋)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劝学

先秦荀子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pù),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

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声,长而异俗,教使之然也。诗曰:“嗟尔君子,无恒安息。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神莫大于化道,福莫长于无祸。

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君子生 通:性)

南方有鸟焉,名曰蒙鸠,以羽为巢,而编之以发,系之苇苕,风至苕折,卵破子死。巢非不完也,所系者然也。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茎长四寸,生于高山之上,而临百仞之渊,木茎非能长也,所立者然也。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兰槐之根是为芷,其渐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质非不美也,所渐者然也。故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

物类之起,必有所始。荣辱之来,必象其德。肉腐出虫,鱼枯生蠹。怠慢忘身,祸灾乃作。强自取柱,柔自取束。邪秽在身,怨之所构。施薪若一,火就燥也,平地若一,水就湿也。草木畴生,禽兽群焉,物各从其类也。是故质的张,而弓矢至焉;林木茂,而斧斤至焉;树成荫,而众鸟息焉。醯酸,而蚋聚焉。故言有招祸也,行有招辱也,君子慎其所立乎!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

是故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行衢道者不至,事两君者不容。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螣蛇无足而飞,鼫鼠五技而穷。《诗》曰:“尸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故君子结于一也。

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鱼出听;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故声无小而不闻,行无隐而不形 。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为善不积邪?安有不闻者乎?

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 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没而后止也。故学数有终,若其义则不可须臾舍也。为之,人也;舍 之,禽兽也。故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 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 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 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着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蝡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故不问而告谓之傲,问一而告二谓之囋。傲、非也,囋、非也;君子如向矣。

学莫便乎近其人。礼乐法而不说,诗书故而不切,春秋约而不速。方其人之习君子之说,则尊以遍矣,周于世矣。故曰:学莫便乎近其人。

学之经莫速乎好其人,隆礼次之。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礼,安特将学杂识志,顺诗书而已耳。则末世穷年,不免为陋儒而已。将原先王,本仁义,则礼正其经纬蹊径也。若挈裘领,诎五指而顿之,顺者不可胜数也。不道礼宪,以诗书为之,譬之犹以指测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锥餐壶也,不可以得之矣。故隆礼,虽未明,法士也;不隆礼,虽察辩,散儒也。

问楛者,勿告也;告楛者,勿问也;说楛者,勿听也。有争气者,勿与辩也。故必由其道至,然后接之;非其道则避之。故礼恭,而后可与言道之方;辞顺,而后可与言道之理;色从而后可与言道之致。故未可与言而言,谓之傲;可与言而不言,谓之隐;不观气色而言,谓瞽。故君子不傲、不隐、不瞽,谨顺其身。诗曰:“匪交匪舒,天子所予。”此之谓也。

百发失一,不足谓善射;千里蹞步不至,不足谓善御;伦类不通,仁义不一,不足谓善学。学也者,固学一之也。一出焉,一入焉,涂巷之人也;其善者少,不善者多,桀纣盗跖也;全之尽之,然后学者也。

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也,故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为其人以处之,除其害者以持养之。使目非是无欲见也,使耳非是无欲闻也,使口非是无欲言也,使心非是无欲虑也。及至其致好之也,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声,口好之五味,心利之有天下。是故权利不能倾也,群众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荡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谓德操。德操然后能定,能定然后能应。能定能应,夫是之谓成人。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