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航海梯山八蛮竞贡谈天说地诸子争锋
建文十三年八月,史彬等一行人觅了渔舟,别了住持,同到浦口登岸。程、曾二人由淮入徐而至济宁,史彬竟从开封而达济南,叶永青等仍走归德至兖。方公以一已经召还,升补紫薇省大学士之职矣。新太守乃是庄莅,一宿而别。三处的道路略有远近,皆次第会于济南。先谒过军师,然后奏闻。
次日黎明,文、武百官会齐帝师阙下。月君临朝,奖慰程、曾等四人,曰:“跋涉九载,总为君父尽瘁,可谓无尔所生。”随召史彬进见,问:“圣驾何不回銮?现今行在何处?”
史彬遵照帝旨,一一奏对;并将彻缄达上。满释奴接取转呈。
外是黄绫,中是绛绡,内是锦函,重重封固,有小玉玺钤口,上写“帝师睿览”四字。月君展阅,是一首七言四句,云:
影落山河月正明,一瓢一钵且闲行。
凭君说与金仙子,翘首黄旗下凤城。
随令递与众朝臣,以次传览,皆喜溢眉宇。然后交付掌奏官收起。史彬又奏道:“御驾临行,有旨谕臣,说‘得了淮扬地方,便可复位。’今者白龙鱼服,津梁隔绝,恐遭豫且之厄。”
月君谕道:“近来燕贼胆寒。孤家欲发一使,令其速归大宝,以免生民涂炭。若有参差,先拔淮扬,再取中州,以迎帝驾。”
史彬感激叩谢。
月君方命程知星等:“各将所历事情奏来。”程知星奏到杀榆木儿,月君道:“壮哉,义士!”亟令召见叶永青。奏到带回方小学士,月君亦亟令宣来。绰燕儿先到,不敢仰视,只是叩首。月君赐名“天生侠客”,命赏黄、白金各一锭。左相赵天泰奏曰:“自知星四人出使后,冯傕已经捐馆,辅臣李希颜亦以老病乞闲,益知当日帝师不遣臣等之圣意。”帝师曰:“非也。臣子之为君父,但当尽其义之所应为者,说不得预知天数。
武侯未出茅庐,已定汉业三分;何以鞠躬弹力,至于星陨五丈原耶?孤家处此,乃是为用人,而非己任其事,所以筹度到这个地步,不可以为训者。”诸臣莫不顿首悦服。时方经幼弟已至,跪在其兄之后,月君呼问何名,方经对曰:“名纶,是魏司寇命的,恰与臣名排行,亦是奇事。”月君命入国学读书。
程知星又奏:“所获榆木儿之剑,上有‘弒君’字样。”随取呈上。月君视之,曰:“他日即以此剑斩贼,且藏之尚方。”
方欲退朝,忽女金刚进报:“登州参军仝然赴阔,有事上闻。”月君召入。仝然启奏道:“前年差往海岛诸天使,今者统领八国来朝。登郡海套甚险,无可泊舟,因此大将军董彦暠令臣从沿海一路看视,直到青州之日照、安东诸海口停住,业经登崖前进。臣特星夜驰来先奏。”月君谓诸文武道:“海蛮朝贡,具见吾君皇威遐畅,天使诚心能格。但典礼如何,两军师可与诸大臣议定径行,不须再奏。”遂退朝各散。
且问:当日差的吕儒等六人,原只去得琉球、日本、红毛三国,怎么仝然说有海蛮八国来朝呢?这个缘故,倒因着日本国败回之后,中心输服,早有朝贡中国的意思,预先纠合下的。
当日卫青借的十万倭兵,都是精锐。其逃回去的,不匀五六百名,哭诉与大将军说:“被他两、三个女人在半空中飞下剑来,一斩千万人,顿时杀绝了。只恐还要飞到这里,把我合国的人都杀了哩。”那大将军却有个主意,就用着张仪连衡六国之智,将来归命纳款,反要取中国的欢心。因此遍遣人在海洋诸岛,把中国有女皇帝,怎样的奇异神通,到处传播。西洋人闻说是活神仙下降,那个不愿来瞻仰?已经约定,正在会齐的时候,恰值中国差使出海,日本国王与大将军不胜之喜,直到舟边迎接,钦敬异常;筵宴之礼,不啻主臣。于是天使同了各国使官,择日起程。每国各差正使一名,副使两名。入贡礼物,极其丰盛。日本国王亲送吕儒等六位天使下船,所以来得便易,比不得高、仝二人到朝鲜这样繁难的。那海蛮八国,是那几国呢?
一大西洋,二小西洋,三暹罗,四日本,五红毛,六琉球,七夫余,八交趾。
各国船只都到了安东海口,随着天使径入济南,在馆驿歇了。陈鹤山、吕儒、刘炎等先谒军师请命,次赴相府及大宗伯衙门去了。
军师传命姚襄、沈珂二人,指授密意,同去接待蛮使。两人大排执事到驿前,蛮使二十四名忙整衣冠,齐齐的趋出迎进。
姚襄问通事人:“有几国习过汉礼的?方好行礼。”答道:“都不曾习。前日天使到来,行的是小邦夷礼。”姚襄道:“到你们地方,行的是夷礼;难道到中朝地方,到行不得汉礼么?”通事人又传说,道:“小邦蛮人不知汉礼,与不能汉话一般,怎行得来?”沈珂道:“汉话固不能违习;若是礼文,只须旦夕工夫,就可学得。猴儿尚解演戏,何况尔等还是人性!”姚襄厉声道:“帝师是位女主,你们若行夷礼,擎起一拳,跷起一脚,成何规矩?帝师震怒起来,如何了得?还是爱着你们的道理。”通事的又传与各国蛮使,蛮使道:“总是我们蠢陋,一时见识不到,多谢天使提命。情愿就学汉仪,但求宽容几日。”
姚襄道:“这话才是。”略坐了坐便去。复上军师,军师立命赞礼官四员,前去教习蛮使。不五六日,皆已习熟。军师随命姚襄为皇帝阙下引导官,沈河任帝师阙下导引官,分管朝贡事宜。又传知于各衙门:凡文官都集皇帝行殿,武臣都集帝师阙下,两处分开,以省往来之繁。
时八月晦日,蛮使入城宿于公馆。有日本正使温吉里要请见军师,姚襄为之转达,军师即令召见,待以客礼。温吉里大喜过望,袖中出一小折递上,内开“燕朝太监一名郑和,差到海洋诸国,追求建文皇帝,为小邦擒获;尚有两名闻风逃去。今郑和现羁在舟,禀请进止。”军师大喜,随取笔札写数字授之。吉里遵命别去。
次日九月朔,姚襄引领诸蛮使赴皇帝阙下。行殿上悬着圣容,龙案上供着玉圭。左有太监周耍右有少监王钺,东是左相赵天泰押班,西是右相梁田玉领袖;大小共百五十余员。阶下两行仪仗,都是龙旗凤方写、黄钺朱族之属,整整齐齐,雍雍肃肃。正合着杜工部应制诗云: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
八国蛮使二十四员,皆按着朝仪,嵩呼舞蹈,并无舛错。行礼既竣,姚襄引出,交与沈珂,导引赴帝师阙下。诸蛮使见两员女将,一是番装,一是胡服,结束得如天魔罗剎样子,从所未睹,莫不心凉神骇。沈河便将蛮使职名并贡表仪状呈上。那两位就是满释奴与女金刚,随令部下女真转奏。有顷宣入。
至午门内,诸蛮使鞠躬缓款而行,见两行戎装武士,总是虎体彪形、狼腰猿臂的好汉。再进端礼门,左右前道,分列着上将九十八员,皆相貌魁奇,威风凛烈。披的甲冑,摧灿辉煌;执的军器,精芒闪烁,无异天神。最上东边一位,纶巾松拂,鹤氅羽裳,如诸葛武侯模样。右边一位,儒冠衮服,赤舄玄裳,若青田先生之形像。殿檐下,分立着七十二名女真,端严窈窕,个个道家妆束。殿上,左手是聂剑仙、素英、柳烟儿、女秀才,右首是公孙大娘、寒簧、范飞娘、回雪,皆有出世之姿、凌霞之气。正中间,九龙沈香根天然宝椅上,坐着广寒宫降下的三炁金仙太阴君。那冠履衣裳,是紫府龙宫仙妃灵媛所制的,颜色光彩,映耀着殿中所挂的九颗夜明珠,犹如万道闪电,射得人眼睛不能少展。诸蛮使惶悚局,反致失仪。二剑仙大喝道:“错误朝仪,合当问罪。”蛮使等战战兢兢,又皆叩首。
可笑大西洋国,就把他的夷语奏将上来,他知道没有通事在殿上,故意要说几句来难难儿。谁知月君凭你南蛮、北狄的话,不但无一不解,而又能说得逼真。听他说是要求把飞剑看看的话,月君遂用其本国之语叱他道:“若要看剑,快伸脖子来广那蛮使吓得汗流泱背,哀恳请饶,磕头至流血方止。月君谕道:“姑恕无知。”又各用其国之夷语,逐一慰谕,大意说:“孤家奉上帝玉敕,征讨叛臣道子,表扬烈士忠臣,迎复乘舆,奠安社稷。恐尔等海南诸国不悉衷旨,返思通好于燕,流入叛党,必致天兵问罪。如日本误信奸言,丧却十万生灵。所以差官出海,遍谕知悉。今尔等咸知顺逆,重译来朝,均可嘉予;而且贡献珍奇诸品,具见各王忠顺之心。孤当各赐玺书,以示褒奖。”众蛮使听了,战栗之下,心说诚服。
女金刚进奏:“蛮邦礼物皆在阙下,候旨定夺。”日本国使奏道:“前者小国自取天诛,所以病自悔艾,并约邻邦会同朝贡。些小礼物,皆与向日贡献者不同。求帝师圣鉴。”月君运动慧眼,大概一观,大西洋国贡的是:
紫金芙蓉冠一顶,雉翎裘一领,孔雀羽披风一件,翡翠裙一条,鸾毳袜一双,兜罗锦十疋,金丝宝带一围。丝细如发,结成花纹,缀八宝于其上。
小西洋国贡的是:
自鸣钟二口,风琴大小各一张,浑天仪一具,解舞木鹦哥一对,游仙枕一具,偶人戏一班。
日本国贡的是:
青玉案一张,夷舞美女十二名,多罗木醉公椅一把,温凉王杯一对,海马二匹,五色水晶屏风八扇,珊瑚四树,暖玉大棋一副,赤、碧二色,风磨钢八百斤,三眼鎏金鸟枪二十四杆。
暹罗国贡的是:
火珠一大颗,悬之室中,满屋皆暖。翠羽一函,火鸟一对,日吞火炭一斗。吉贝布十疋,罗斛香百斤,炉中焚之,可闻百里。火浣绒一天,蔷薇水百斤。洒于衣上,经岁香犹不散。
琉球国贡的是:
通天犀一对,羽缎百端,哔叽缎二百端,雾雀一对,蒙贵一对,似猱而小,畜之十里以内无鼠。风烛百枝。每枝可点一月,任是大风不灭,军前所用。
夫余国贡的是:
小人一对,长尺许。飞虎一只,大如猫。空青一函,祖母绿珠二粒,五玉鳌峰一座,菩萨石一架,红猴一只,白雉一对。
红毛国贡的是:
哈巴狗四对,皆小如鼠。琥珀酒五百瓶,海鬼十名,有伎巧。照霄镜一奁,能照烟霄外物。红毛刀三十六口,柔可弯环,劲能削铁。龙须杖一根。
交趾国贡的是:
天生旃檀香大士一尊,红、白鹦哥各一只,伽楠香榻一张,庵罗果一树,万岁枣一树;小象一只,大如免。
月君谕:“将旅檀大士收奉宫中;美女十二名,仍发本国带回;余俱交付尚方库。其各蛮国正使,每员赏宫缎、宫纱各二十四端;副使二员,分领亦如其数。筵宴三次,着文武官员等逐日分陪。”命两军师斟酌而行。随罢朝回宫。夷使等又叩谢了,同诸臣出至阙下。姚襄、沈珂仍带蛮使回向公馆。
次日,高咸宁诣军师府,进言道:“看这些蛮使,有几个狡猾的在内,恐有舌战之事。”军师应道:“诚然。而今第一日是文官陪宴,设在宗伯衙门。正卿、亚卿不消说得;余外请两位有才辩的,莫如刘璟、仝然。初次折倒了他,便望风而靡矣。
第二日是武官陪宴,径设在将军府。令五营大将军为主,料应不敢复鼓唇舌。第三次宴,便为祖道,宜设在皇华亭。令吕儒、刘炎等原使六人为主,且得各叙别棕,似乎不必再泥文武分倍之意。何如?”咸宁道:“是极了。”随传帖于各衙门。
时大宗伯梁良玉、少宗伯卢敏政得了军师移文,大开筵宴,并请两位军师及刘、仝二人。有顷,众蛮使等皆到了。大西洋坐了首席,次即日本、琉球、交趾,以次坐定。承值衙门戏子送上折本,做了些杂剧,都是打趣着蛮王的,军师谓宗伯曰:“此非大邦体统。”命另换脚色,又演了几出。蛮使等尝着天厨肴馔,不肯放下箸来,直吃得醉饱方休。
撤了大羹,换席再饮间,通事人传禀道:“小邦有能通汉语者,要求赐教,特请钧裁。”军师道:“甚妙!与其乐部喧阗,莫若风流雅话。”一蛮使遂先开言道:“请问阴与阳二者孰重?”
军师微哂,应道:“阴为重。太上立德曰‘阴德’,功曰‘阴功’,符曰‘阴符’,不闻以阳为名也。老氏云:‘有名万物之母。’是以西王、玄女皆得为道家之祖。显明若此,不知何疑而问?”
蛮使道:“干为阳,坤为阴,干尊而坤卑,何也?”仝然厉声曰:“干为辛金,辛金阴也;坤为戊土,戊土阳也。尔等西洋人颇知历数之学,何昧昧若是!”又一使发言道:“然则日属阳耶?月属阳耶?抑月属阴耶?日属阴耶?”仝然曰:“日为火精,故曰阳;月为水精,故曰阴。水能克火,自是阴为重也。”
那使又辩道:“尚有说焉。何以帝王比于日,后妃比于月耶?”
高军师道:“甚哉尊论之不达也!《左传》:‘衰为冬日,盾为夏日。’《尚书》:‘卿士惟月。’则日月皆比之于臣工了安在其可分轻重?不指其正体,而举其比义,则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矣。”又一蛮使抗言道:“由此言之,天亦尊于地乎?《易经》云‘天尊地卑’,则又何说?”军师大笑道:“是举目而不自睹其睫者也。天道高而下降,地道卑而上行。卑者返上,高者返下。君亦何能知此?且天地至矣,大矣,而包乎天地者,则是水也。水乃阴也,是故阴为重。”二蛮使皆语塞。
下座又一使,故为怡怡而言曰:“帝师为女金仙,诸大人之以阴为重,自不必辩。但目今中国无王,何以抚御万方?”
刘璟曰:“无王而有王,有王而无王,非汝辈所能知。夫年号存,则帝虽亡而亦存;年号亡,则帝虽存而亦亡。唐昭宗已亡,而年号存于朱耶?则唐统为犹存。何况吾君四海为家,人莫不知行在耶?又一使曰:“若说到有王,而更有帝师,则碍于二王,其若之何?”高咸宁道:“圣驾一日复位,则为帝者帝,为师者师;若圣驾未复,则帝师虽行帝事,而非丈夫身,不碍乎其为帝。此天之所以降我帝师也。”又一使卒然而问道:“帝师飞剑,一斩千人,可取叛贼之头于掌上,何须遣兵发将,历年战争,茶毒生灵呢?”仝然大笑道:“上帝雷霆,从空而击,凡九州岛之外,八荒之内,无乎不震;易不尽逆贼而诛之,而必烦帝师下界以主劫数哉?此中天道,非汝等可得而闻也。”
梁良玉道:“我向知宁、绍两处奸狡之辈,流人西洋者颇多,不谙道理,而强作解事。今日之举,是其本来面目。就把蛮邦之丑,一旦献尽。”卢敏政接口道:“可谓洞见万里。蛮人虽蛮,良心未泯。独有此辈,以夏而变于夷,廉耻道尽,乃犹哓哓弄舌耶!”那几个发难的,听见一口道着,置身无地;幸真正蛮使不解汉话,倒还觉得坦然。遂皆起身辞谢。
越日再宴,以至三宴,均无话说。军师乃令姚襄护送出登州海口,约同文武诸臣赴阙缴旨。
月君御殿,军师奏道:“燕国遣三人直出海洋,追求建文帝踪迹,被日本拿获一名太监郑和,前日已经密解于臣衙门。彼蛮使畏燕如虎,所以不敢明奏。”月君道:“此天子之福也!杀之不足以辱司寇。可鼻其鼻,割其两耳,解至交界地方,交与彼处,以辱燕贼。”军师又奏:“目今帝师威灵赫濯,正宜简使人燕,议令退位;彼若不遵,然后兴师。先礼而后兵,则士气百倍。”月君谕道:“卿等议正副二使来,俟孤家裁夺。”史彬奏道:“臣奉帝旨在家候驾,恐不日来临,今且先归,再当朝阙。”月君道:“卿为帝传命,宜拜黄门尚书之职,姑候差使入燕议定如何,然后归南,庶可覆旨。卿须受职。”史彬叩首遵命。早见他济济臣工,对八蛮之使,抒神出鬼没的奇谈;更有谁英英丰彩,抗万乘之尊,显动地惊天的雄辩。要看下回便是。